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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建中蓬溪改《纲目》

网观发布时间:2024-07-17 21:40:49

文/韩进林〔湖北黄冈〕

蓬溪知县李建中是做梦都不会想到,父亲李时珍会跋山涉水,千里迢迢到蓬溪来。而且,还挑着满满两筐书稿。

六年前,他在河南光山任教谕时,父亲曾专程至光山看望他。他转升蓬溪那年(万历三年)也曾回过蕲州。可是父亲到庐山考证药材去了。到任时间紧,他等不到父亲回,就匆匆自蕲州出发,到蓬溪上任。

鄂东习俗,男做虚,女做实。即男人五十九岁那年办六十岁寿宴。去年(万历四年)四月间,父亲办六十岁寿宴,因路途遥远,衙门事繁,也没有回蕲州给父亲祝寿。先后有六年没见着父亲。耗费父亲几十年心血的《本草纲目》已经完稿,还整整齐齐摆放在他的案头,李建中不知有多高兴。他知道,老爷子办事精益求精,且很讲分寸,师徒二人从山遥水远的蕲州挑着书稿来蓬溪,一定是与书稿有关的事,要听听他的意见。

连续十几天,老爷子为根治井娃的半夏之毒,是早出晚归往来于客栈、饭庄与县衙。直到井娃康复回家后,父亲才闲下来。

是日下午,晴热了八九天的蓬溪城下了一场透雨,暑气解了许多。掌灯时分,用过晚膳,上弦月冉冉升起。县衙后院朦朦胧胧,几畦菜地散发出阵雨浸润后的泥土香味。个头不小的茄子、辣椒在月色的朦胧中似乎更具诱人之姿。

李时珍倒背双手,仰头看着愈明愈亮的娥媚月色,嘴里低吟浅诵着诗句:

峨眉山月半轮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。

夜发清溪向三峡,思君不见下渝州。

刚进后院摇着绢扇的李建中,快步上前,一边给李时珍扇着,一边说道:“父亲兴致好呀!刚诵的是诗仙李白那首知名的《峨眉山月歌》吧?”

李时珍笑了笑:“哟,建中,你也记得是李白的咏月诗。这些天啦,你衙门事多,我也刚忙空,有好多的事老父想听听你的意见。今晚天气凉快,这月色又好,咱爷俩就在这院子里拉扯拉扯(鄂东方言:交流交流的意思)?”

“当然好呀,父亲。几年未听父亲教诲,今晚建中洗耳听个够。”

李时珍推开李建中正在摇动的绢扇,向一旁的庞显招了招手:“庞显,去房里把我那把蕲州的大蒲扇(鄂东古代习俗,用一种称作蒲扇树的植物缝制成的扇子,体积大,扇风大)拿来,那扇风才过瘾。”

待庞显拿来大蒲扇,李时珍一边给自己扇着,一边给李建中扇着:“怎么样,建中?这扇子比你们官场的绢扇风大多了吧。”

李建中憨笑着将父亲扶在家人特意搬来并放有灯笼的小桌子边后,李时珍示意庞显捧来几册《本草纲目》书稿,声宏嗓亮地说道:“建中哇,为父这次来蓬溪,是专程为它而来。其一,你在官场打磨了七八年,了然官场弊利,给为父把把关、定定盘子,看看有无不妥。其二哩,这撰书难,刊刻也不亚于撰书。老父不瞒你,原将刊刻之事压在楚王身上。唉,没有想到楚王居然视若无睹,置若罔闻,无丝毫兴致。看看你在书稿的刊刻上有无良策,有何高见?”


制锦堂本《本草纲目》题衔“敕封文林郎四川蓬溪县知县蕲州李时珍编辑”

这十几天,李建中虽将《本草纲目》置之于案头,可衙门里半年务考(类似于今天的半年总结)事紧,他完全没有纯心静意地读,仅带着敬意,为父亲的创举而骄傲自豪,不过用欣赏的眼光翻翻而己。

眼下,父亲一说,李建中就肃然起敬,豁然起坐,躬身说道:“父亲大人,是建中愚钝,未领悟你老人家的求精初心。既然父亲不耻下问,要给书稿锦上添花,儿子一定按你常挂在口头上的竭后语,张天师发雨:尽葫芦一甩。细细品读之。”

李时珍点了点头:“记住哈,奉承赞语一句不要,挑毛病,找错讹,全要干货。时间嘛,逐字逐句地读一遍,给你三十天,行不?”

李建中一口应承下来。他是个很敬业的官员,白天忙于衙务应酬,晚上则挑灯夜读。他不苟马虎,除了在稿页上标记号,批错讹之外,还单独记下了读阅之思。

三十天转眼即逝,炎暑也渐渐收敛。征得老爷子的同意,李建中选了一个清凉之夜,向父亲汇报读稿之悟。几句客套过后,李建中毕恭毕敬地给父亲呈上一张便笺,上书:《本草纲目》完善与刊刻之要。再看下文,乃用金钩铁捺般的颜书体,工工正正写有二十个字:

叙医避忌讳 考正勿犯禁

述药留余地 刊刻先造势

李时珍捧着便笺看了几看,一脸欣喜:“建中,真辛苦了哈。老父不是自谦,是敝开户牖说亮话,这书稿尚若没有你摸几摸,还真的拿不出手。”

李建中连连摇手:“父亲,父亲,你别夸了,儿子还真的不好意思。儿子……”

李时珍挥手打断了儿子的话头,口气甚为恳诚:“建中,你这四句话,为父反复咀嚼过,其意虽了然,其详却茫然。眼下,父亲想听听你的思悟详解。比如,忌讳在哪里?犯禁又有哪些?这几十年,老父一心迷在述药论草上,对官场的套路,还真是七窍通了六窍,一窍不通呀!”

李建中进屋抱出一摞写满了字的便笺,向李时珍侃侃而谈。他告诉父亲所谓避讳,最关键是要回避当今皇室、皇亲、皇族的家事、异事、私隐、私秘。比如爷爷(李时珍父亲李言闻)给荆王爷配特制药膳“厚汤无疾饮”“如意八仙糕”,甚得嘉靖圣上欢喜,并亲自定名:厚汤无疾饮之事。父亲,你的用意十分明显,祖父研制药膳的妙效是千真万确的。致于皇家,书中的私秘之讳那就更多了。

李建中边说边从便笺下翻出几张,递给李时珍:“你看,父亲,蕲州荆王的小王子嗜吃灯花(古代油灯上的灯草引子结的豆豆),你用蜂蜜、糯米裹砒霜从其肛门内插入,毒死虺蛔(特大的蛔虫)。给楚王爷灌黄汤(大粪水)催吐,制药酒治好楚王酒疯病。为了证明前朝医籍将补药黄精与毒药钩吻混为一谈,致人丧命,使荆王的好友,江西建昌佟侍郎一命呜呼。父亲不仅将此医案写得十分精详,还特意注明你与爷爷(李月池)亲自到建昌辨药经过。”

“除此之外,书中还多处载述朝廷大员的私情、病情、隐情。如你在太医院医贤阁,偶遇平倭副总兵官戚继光,突发金疮伤昏倒,被你用《鸡峰备急良方》上的磁铁吸砂术治愈。因此,你还不经意地透露了戚总兵与太医院判的家族关系。这些,都是官场上的莫大之忌。”

李时珍听着听着,听入了神,张着嘴巴想说又似乎不知说什么好,老半天不出声。李建中有些慌了,忙将手中的便笺放至桌上,冲着老爷子低声问道:“父亲,怎么啦?”

“没啥,没哈。”

李时珍嘴里说着,手伸向桌子上的便笺:“你刚才讲的,建中哇,你都记在这上面了?”

“差不多,建中都记下来了。”

“唉呀,为父真的要感谢你。这避讳之事,我咋就给忘了呢?咱蕲春在东晋时期,晋武帝司马矅为避其母阿春之讳,诏令全国凡带‘春’字的地名全部改为‘阳’。蕲春也改作蕲阳。这地名皆避讳,皇家、皇族的事那是绝对要避的。唉,老父只顾讲求致病因素的复杂性和疾病治疗的多样性,以为举出皇家医案更有说服力。这不是你看出来了,那该如何是好呀!改、改!依你所说,照改不误。”

李时珍说完拿起几张便笺,就着灯笼看了起来,看着看着,老爷子扭头问道:“怎么都是避讳的记载,那考证勿犯禁的你没有记?”

“记了。父亲,那个简单些,建中只在你书稿上打了记号,你一看便知。”

“那也就是说,犯禁的东西不是很多?”

李建中答非所问:“父亲,可否熟知《壬辰律禁》?”

李时珍低头沉思了一会:“当年初进京城太医院,太医给事中(太医院二把手)好像要我们读过。”

“那是岁次壬辰的永乐十年(公元1412),上皇爷永乐帝亲颁的官员律令。律令第三条明确昭示,凡朝廷官员严禁至关外走亲访友,更不得与关外夷族官员将佐洽融往来,违者杀无赦。可是,父亲你的书上标注清晰‘乙丑冬出关外’‘己巳腊八归蕲’。如此算来,你在关外往了四年以上呀!还有,唯长白山、天池峰、大、小安岭独有的特产,如高山库页荲莱、高山露珠草、鼠李、耧斗草、东北大叶子、大百合、毛百合、紫斑风铃草等关外药草的生长习俗、采摘时间、药用功效,你叙述得一清二楚。”


制锦堂本《本草纲目》附图题衔“阶文林郎蓬溪知县男李建中辑”

“是呀,为父在奴儿干都司所辖的锦河大峡谷李家屯(今黑龙江省黑河市瑷珲县境内)居住了快三年,这些药草我都亲自种过所以观察得十分仔细,也就叙之尽详些。”

“可是父亲忘了《壬辰律禁》的大明官员,严禁至关外走亲访友,你居然还敢在关外居住了几年。那是有杀身之祸的。”

李建中如此一说,李时珍似乎有些懵了,瞪大了眼珠子:“你爹(蕲春方言:父亲)不——不——是——官——官——员嘛!”

李建中边摇头边笑道:“老爹呀,你真的是忙人多忘事呀,只知道考证考据、绳谬补遗,勘误纠讹地去述药鉴草。竟忘了你乃太医院八品候补之职,以病休回籍康养,每月在荆王府领俸颐年的事。”

李时珍听了是点头如同鸡啄米:“对对对!老父老了,还是我儿有真知灼见,为父一定改,一定改哈。”

在谈到“述药留余地”时,李建中也不委婉,直言拜上。他告诉老爷子,你的家乡情结太深太深。以致述药不忘。如蕲春四宝(唐高祖李渊所定)蕲艾、蕲蛇、蕲龟、蕲竹,无论书中的[释名]还是[发明]都说得很细很细(蕲春方言,叙述得甚为具体)。像蕲艾,前贤医籍有载:“自成化以来,则以蕲州者为胜,用充方物,天下重之,谓之蕲艾。相传,他处艾灸酒坛不透,蕲艾一灸,则直透彻,为异也。”这是引用前贤医籍,无可厚非。

还有蕲蛇,上树食草,尾有佛甲,洁身自保(人捕捉时,蕲蛇用尾部上的钩钩、剖腹自杀,故难捕其活物)。此乃隋唐禅宗四祖爷(司马道信)的叙述,收入书中也无甚大碍。

可是长有绿毛的乌龟,天下皆有。你独赞蕲龟,却未见前朝医籍的褒赞,儿子认为用赞太过。还有竹子,山川沃野,遍地皆是。可老爷子你为了力举蕲竹之特别,竟辑录了唐朝韩愈的长诗《郑群赠簟》。并盛赞“蕲竹作簟,折迭似布,质软如绵”。建中认为,父亲对蕲竹的赞颂似乎与药草无关,儿子建议将此节删去。说竹子就以竹笋、竹簧、竹茹、竹汗为主。

还有,记载鄂东大别山域地药材的知名与特异上也要留余地。天麻、茯苓,天下名山都有盛产,却为何独赞罗田的?菊花有杭菊、怀菊、淮菊、芜菊都很有名。为何偏赞麻邑(今麻城市)福田菊?

述药之赞当需留有余地的还有不少之处。如书中第十卷金石部的“礞石”条,老爷子你在介绍时,认定江南通城县龙窖山所产的礞石不可入药:“其无星点者,工人以为器物。”这“礞石”之药,辑自宋《嘉祐本草》也不是你的新发现,为何加以评析?再者,通城与湖湘毗邻,有黄袍山、牛头山、凤凰山等等,为何偏点龙窖山之名……

李建中数语连珠,列举了书中诸多事例后,喜笑盈怀地抖着一册《本草纲目》书稿说道:“父亲,非儿子恭维,你老人家耗费几十年心血的这部书,当是前无来者,后难超越的本草全书。它的价值不在当今,而在后世。如果父亲将带有偏见和情怀,避免医家药贾指责的叙述,重新删改完善,那定是一部令人刮目相看的本草名典。”

看看夜已深了,李建中打算将“刊刻先造势”留着明晚再聊。可李时珍不干了。他一把扯住要搬书稿进屋的儿子,面笑如花,声若玉韵:“建中、建中。你莫吊你爹的胃口唦!刊刻之事,老爹可是全指望你哈。你若不把点子讲出来,老爹那今晚还睡的着?”

李建中笑了:“父亲,这刊刻之事,说难也难,说易也易。只要办法圆,莫愁刊刻难。造势其一,关键是要有名人给你呼应。其二,著者的声名要有官场背景。因此,儿子建议父亲亲至苏州太仓州,请文坛领袖王元美王世贞给《纲目》作序。他眼下,因上本申言兵饷事而受责解职,在家闲居。”

李时珍似疑似惑地低声说道:“王世贞乃二品大员,为父是他在湖广按察使任上,你师爹(李时珍老师顾问)祖祠开祀前,请他到蕲州撰《顾氏祠堂记》时见过几面。经师爹兄弟二人美言,当时,王世贞对我还甚为可心,对我所开之方也甚满意。”

“这就对了。你回去请师爹写封举荐信。当初在刑部朝堂,师爹与王世贞都是员外郎,关系甚笃,否则绝不会在蕲州顾家住上三天。有师爹亲笔,他应该不会拒绝。《本草纲目》若是由大明文坛的盟主王元美(王世贞的表字)作序,金陵的刊刻商们当会削尖脑壳刊刻。”

“那,我要不要把书稿交给他?”

“那是当然,像王世贞这样的文坛巨擘,文学大家,不看原作,岂肯挥笔。还有嘛,仅凭师爹的举荐,若书上没有著者一定的官阶背景,王凤洲(王世贞自号)也未必应允。”

“官阶背景?你老爹不就是个太医侯补,级秩八品?”

李建中看父亲急了,脸呈悔色,急忙将他扶至院中小桌前坐好,娓声曼语道:“老爹老爹你莫急,听听儿子说仔细。儿子为官,谨尊你老人家的‘勤政不怠,秉法不私’的教诲,没给你丢脸。无论是光山还是这蓬溪,连续六年的吏部初考、再考、通考皆是优等。《吏律·职考》规定,凡文官七品,连续三年吏考为优者,可将其品级官阶申呈父尊。生者曰敕封,逝者曰敕赠。去年吏审后,建中就向吏部呈报,将‘文林郎四川蓬溪县知县’的官阶职级申呈给了你老人家。”

“哎呀,建中。李时珍站了起来,扯住儿子的手臂,为父元宵收到的家书上,你可只字未提呀!”


《李时珍与蓬溪》书影

李建中笑了笑:“父亲,那个时候刚呈上去,八字没一撇。端午时日,川府转来吏部信息。御批已签,估计吏部公文要不了多久就会下来。”

李时珍是个责任至上、负重致远、业以至精、术以至善、虚心好学、恒心如磐的人。他对儿子关于《本草纲目》修改的四句话,奉为圭臬。花了近大半年的时间对书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。

我们现行所读到的《本草纲目》,均看不到蕲春四宝中的蕲龟、蕲竹。在天麻、茯苓、菊花的叙论中,也没有了罗田、麻邑(城)等地方的特色之赞。土石部中“礞石”条的通城龙窖山礞石“工人以作器物”之说,是当年他李时珍在龙窖山居住了三个多月(历代通城《胡氏宗谱》均有详叙)亲自进行了考证辨析。但是,李时珍还是听信了儿子李建中的建议,将“通城龙窖山”改为“通城一山中”。

致于原书稿中的避讳、犯禁处,一律似过筛子一样筛掉了。原稿中,大东北二十余种李时珍亲自种植、观察缜细的道地药材的叙述,皆用含糊语。如东北大叶子(亦称关外大叶子)、高山库页堇菜、高山露珠草、鼠李、耧斗草等条下以“仅关外独有”“东北方药”“中原罕见”之类的语句一笔带过。

民间相传,距那天晚上父子俩长谈书稿修改,约不到一个月时间,李建中就收到了敕封父亲为“文林郎四川蓬溪县知县”的吏部公札。大喜过望的李建中,当即在《本草纲目》面眉处(相当于今天著述的扉页、版权页)一笔不苟地写了上去。

我们现行看到的《本草纲目》首刊金陵版扉页上的“辑书姓氏 敕封文林郎四川蓬溪县知县蕲州李时珍编辑”,传说就是李建中的亲笔。

这正是:

时珍蓬溪行,纲目焕然新。

濒湖痴本草,建中恪官箴。

谦虚生厚德,谨慎万年船。

大名驰四极,巨著仰先贤。

父子皆人杰,千秋成美谈。

特注:文中关于李时珍东北改叙述药物之事是子虚乌有,还是真实之事。笔者和孙子2019年7月间,沿着李时珍当年闯关东的路线图,用了19天的时间进行了勘考。找到了他当年居住了三年多,今天的黑龙江黑河市瑗珲县锦河大峡谷。现行李时珍当年居住过地方的公路旁建起了李时珍中医药文化园,矗起了高五米多的李时珍汉白玉雕像。

【作者简介】

韩进林,湖北省蕲春县人,生于1953年。李时珍研究中心研究员,主任记者、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。现任《东方文汇》杂志社社长、总编辑、黄冈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、黄冈鄂东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、黄冈市中医药学会秘书长、《鄂东文化研究》主编、《本草》常务副主编。著有《千古人杰李时珍》《李时珍举要》《千古铿锵李时珍》等著作。